华青鹰

克勤克俭,戒骄戒躁

在杭州与慈恩寺

  四月三日早上起,我坐了五个小时高铁赶到了杭州。

  我住的地方在岳庙旁边,杨公堤对面,位置与香格里拉一样的好,价格却只有香格里拉一半。来到杭州时我从武林路下了地铁,一路沿着西湖北岸骑行到了我临时的“家”,这一路,湖光山色,无限风光,给了我极大的惊喜与享受。

  下午在西湖坐了手划船,西湖水碧波摇荡,鸟自青天过,风送好花香。喝了今年的明前龙井。我很喜欢类似“小小竹筏江中漂”的感觉。小船停在孤山路,楼外楼的门口,晚餐我吃了一顿楼外楼。

  宋嫂鱼羹和东坡肉的味道真的很棒。

  这天晚上我搞了一辆小黄车,沿着西湖骑行了一圈。夜晚的西湖景色依旧美,灯光迷离,小雨袭人。回家时我买了一棵笋子,明天早上做早餐。

 

  四月四日一直在下雨,称得上是“山色空蒙雨亦奇”。遛早时经过了武松墓、苏小小墓和秋瑾墓。在花港观鱼,和一只大鲤鱼一块儿徘徊了一会儿。上午雨没有停,天色一直泛青,在西泠印社打了好久的转,山上山下不停地走,又在文澜阁粗略观览了一圈。

  我喜欢文澜阁,祝勇先生言它的长兄,紫禁城内的文渊阁是“文人的骨头”,文澜阁,更应该被称作“杭城文人的骨头”才是。

  文渊与文澜,是住所,是《四库全书》,是文字、文化的永恒居留地,是骨血一致的清代文人的“神殿”。煌煌乎馆阁之宏规,十亿个文字,不仅可以作为当时中华文化的永恒抄本,更是我们文明的一座“基因库”,提供给天下士人共同研讨、阅读。乾隆帝或许意识到文化的永生不死,符号文字是它的载体,直至今日,文澜阁旁的乾隆行宫已变作墙基瓦砾,只有文澜阁,仍安定如初建时。

  这里并非没有遭受过战争的洗礼与磨难。太平军入城后,只建立起七十余年的文澜阁亦破,馆藏《四库全书》变成了零散的废纸,沦落至杭州城里的旧书店包捆书籍。汉族文人丁申、丁丙兄弟偶然得见,当即决定着手搜集、复原这部满族统治者留下的,关于他们的共同的中华文明的史诗巨著。

  半年后他们找到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皆已散轶,丁氏兄弟再次组织百人誊抄,又过了七年,终于才使文澜阁“几复旧观”。

  文澜阁的故事是一套书籍的故事,更是杭城文人,是中国文人对于我们文化血脉珍惜与延续的长诗。知识的获取正在我们这个年代变得前所未有的简易与便捷。对丁氏兄弟来说这大概是值得额手称庆的一大快事。我却更希望我们能够从那时继承对于知识的尊重和珍惜。“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

  这天下午我匆匆踏上了去往天台的大巴车。杭州与天台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抵达天台后改乘计程车,天色渐暗,司机一路从县城驶入村庄,又驶入村庄的边缘。

  慈恩寺就在这个地方,我被送到大殿门口。大殿依山洞而建,屋顶一半檐角,一半山崖的巨石。我来时天色已大黑了。大殿之中灯火通明,僧人正在做晚课。唱经声,铃鼓声幽幽不绝。

  就这样默默地等了一会儿,这种感觉很安定,到家了,我想。

 

  在慈恩寺

  早上要做早课,三点半,天还黑得很透,但已经听到了晨钟声。正是这样的钟声里,我们翻身起床,穿着羽绒服,禅修的长袍,外罩毯子,去做早课。

  早课一半念一半唱,风很大,大殿在山洞里,十分阴冷。我熬不住,打了许多哈欠。

  一个钟头之后早课结束,要吃早斋。早斋和午斋都是——一个和尚敲门口的云板,之后大家走进大寮,坐下来,按顺序拿好碗筷,等待巡堂的义工走过来,给你添饭添菜。主持要训示,之后要念回向,再之后才可以开饭。

  早斋很不错,每一天的早斋都很不错,有时是枣发糕,有时是炒米饭,有时是面条。这儿的辣酱真的够味,毫不客气地说,我胃口一直很好,吃得很多。

  四月五日的早上是水陆法会。这一天早上我磕了一百个头,每一个头都是单磕——起身,撩大褂,跪,磕头,接佛足,起身,撩大褂,站起来。如果不撩大褂,我前襟太长跪不下去,起身时又会踩到后袍。

  我自问已经表述得十分生动,但磕头的确是一件体力活。一上午一直在念经,或者磕头。用过午斋之后我们出了寺庙的大门,到乡间小路去逛——顺路而下,几百米,有一家很小的村里的商店,商店再走上一百米,是村里的土地庙。

  一股清新的粪肥的味道在这一个礼拜之中毫不中断地笼罩着寺庙周围。有时可以看到义工在水田或是旱地里劳作。牛羊在吃草,小路的另一侧是山坡,竹林郁郁葱葱,映山红东一簇、西一簇野生野长。油菜花和豌豆花也开着,极妙,极美。远山横亘在道路尽头。

  走回慈恩寺,中午要午休,下午,照例是念经,念《玉耶女经》《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然后是打坐。打坐是在更深,更黑也更广阔的山洞里,众禅修者盘腿而坐,三炷香间一动不动,一息不闻。

  晚饭叫做“用药石”,用药石后,六点钟,要开始晚课。晚课约么半个小时,唱回向偈,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往生咒,一字水轮咒,药师经等等。后来我发现我在念经方面有一些独特的天赋。我经真的念得很六,阿弥陀佛。

  我以为我会在这一个礼拜之中做一个尽职的禅修人士,但四月七号全寺停水停电(应当是全村停水停电)之后,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太阳很大,很热。我和另一个伙伴于是下了山,我们到县城里去撒欢……找扬州技师按摩了一下我因为风痛高高肿起的后颈子。又去吃荤菜,买奶茶——一直到下午,我们才回到寺里。

  刚刚回到寺里,我就听说今天主持智渡大师今天带着大家上了山,去了山上山下——尤其是后山的古洞里。我看了照片,古洞里有一泓深潭,水深三十米,阳光下,泛着深色波光。

  这样美景,正是我不能够错过的。倘若我因为这次“缘分使然”,认命放弃,以后,总会有我常常后悔的时候!

  他们都说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去单独找了主持,长短啰嗦一通,希望主持慈恩寺的智渡法师能够带领我重新进洞。如此,我的舍友们也想要再次进洞(特别是上午与我一起进城的那一位),于是,夕阳西下,晚课未开始之际,我们三人,连同主持和另一位僧人,一起走进了慈恩寺后山的洞穴。

  我穿着僧鞋、长袍,极不方便。初入洞,要经过一滩乱石堆。再向内,洞顶高约四五米,进深无限,岔路众多,但照片中最吸引我的“龙潭”,则只需要入洞之后拐过一道几字形弯。

  龙潭水深确有三十米,水体是深蓝色,水面浮着薄薄一层灰尘,清透无比。智渡大师说水下有一尊前人制的十八罗汉塔,可惜没有洞潜装备,无法下潜查看。

  紧接着,我们向深处走。一丝光也没有,只靠手机的手电筒光亮指路。石屑乱飞,蝙蝠停在触手可及的石壁上。天然的井口散布各处,各个都有一汪水涌在上面,毫不留神便会湿透鞋子。再向深处走,水道四通八达。我脱了长袍,放在地上,看隔过一池黑暗中的泉水,对岸仍然是漆黑的山洞。只不过,对面洞壁上淋漓的尽是水珠,光线一照,四处闪烁。

  离开时并不按照原路。由于我的长袍放在洞中某处,另一位僧人师父自告奋勇返回去替我取回长袍。其他三人则走在前面,只留我一个人在洞中等待。两路人各拐过几道弯,将我独自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关了灯,湿冷的空气四面八方簇拥过来。前面几位说他们曾大声喊我,但实在是听不到。

  短短五分钟,我只感觉到恐怖。

  出洞后当夜里我做了噩梦。我不能够理解为什么返回替我拿衣服的僧人行走,或是他人的呼唤隔过几十米就让我一丝声音都听不到。这个洞有问题。龙潭深色的水面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我在害怕,无论是平时生活中还是旅行中我都很少害怕,我知道我不能对这种恐怖的感觉屈服。

  第二天我仍然在胡思乱想,早起念经又要跪拜,我站在人群最后,别人行礼每次磕四个头,我呢,我磕一个下去,就不再起身,直到别人磕头完毕,才跟着一起站起来。念经念到一半,我磕着头,五体投地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笑——原来是附近来寺庙拜佛的村民见到我如此偷懒,不禁对我的行为发出了深刻的嘲讽。

  这一天下午,仍然是晚课开始之前,我决定再次进洞。原因很简单,首先我得直面恐惧,其次,昨天我们只在龙潭附近停了五分钟,这一次,我想再次近距离地观察一下那里的构造。

  我自己去了。僧袍底下换了登山靴,到了洞口,在无人处把僧袍一脱,直接翻进了洞。

  不知道是不是该拜之前的健身房运动习惯所赐,这一次我翻过乱石堆的速度极快,入洞后,费了点力气,按照记忆的方向找到了龙潭。天色渐暗,我拍了很多照片,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手机电量在湿冷的洞穴里下降迅速,刚想返回,手机已经自动关机——入洞时,我是用手电照明,而当时的情况则意味着在出洞时我只能够摸黑,独自走出去。

  距离并不远,但独自经过一片漆黑的洞穴仍然让我感觉到不适。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我摸着洞壁,沿着……似乎是来时的路,返回了洞口。出洞的一刻,我看到了外面的天光。我想我不在害怕了。我做到了,在某些意义上我的确战胜了自己。之后的几天,我几乎每天都会光顾这个洞穴。

  再讲一讲其他洞穴吧。

  参加禅修是一个静心的过程,但是在风湿类风湿发作之后,我对打坐这项活动,历来是能逃则逃。这期间,我和一个天津同乡,还有一个在寺庙帮忙的义工小哥混得很熟。我们去周边村子里的景点看了河,骑着小电驴四处跑,去摘草莓,挖笋子……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又在路上遇到了无所事事的义工小哥,我们决定上山一趟,去看看他发现的,少有人知的另一个洞穴。

  山上,山上是另一个状态。出了寺庙的正门,周围的山坡半山腰上,是一座破败的尼姑庵,名字叫圣霞洞。有两个尼姑住在这里,条件很艰苦。在尼姑们做饭的地方——旁边,又是一个直径一点五米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我们继续向山上走。靠近山顶,其它山洞隐藏在一丛丛竹子和乱草之后。一片敞开的山洞连着五个洞口,有些是石室,向下则是积水的水潭,另有一些,一人多高,不知通向何处。

  在寺庙的几天里我拿出了可观的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来围着山洞打转。后来,有一次,主持大师和我在寺里碰了个脸对脸,大师邀请我好好聊聊。聊什么呢,主题便是我第一次请他为我们带路深入洞穴时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我的这段经历应该算是“有佛缘”,还是过于“巧合”,但总之,无论作为一个禅修者,还是一个业余文手,我很荣幸和智渡大师单独深入地讨论了很多天台县,或者说慈恩寺周边的地理特征。这附近的人类遗迹可以追溯到史前一万年,据说在天台县游客中心的原址,曾经出土过许多新石器时代的遗迹。慈恩寺后山的山洞,洞口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之前。我向大师保证,假如有机会我是会写一点东西来讲述这个地方的历史。我很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但很可惜,随着禅修结束,还有下一步的行程等待着我。

  关于禅修我没有过多深切的体会和感悟,我很遗憾。但其实我希望写得更详细一些,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脑海里经常翻涌出一些细碎的,关于禅修生活的记忆。比如当我自己第一次深入洞穴探险,从燃灯古洞里出来之后,我换上僧袍去和几个义工叠纸元宝,我们无所事事地聊着天,夕阳光晒得我后背发烫。比如我在几天的时间里学会记诵《往生咒》的词句和音调。还有唯一的一次打坐,一个小时,我一动未动,感觉时间仿佛在脑海中流逝——慈恩禅茶,灯光暗下去,烛光亮起时,圣松师(一位和尚)走过来,用大暖水瓶给我们碗里倒茶……

  在慈恩寺的禅修结束之后,我到了天台县,去了国清寺。国清寺那天有法会,我站在台阶下面,看到许多棕色袈裟的居士鱼贯进入大殿。出来时,一头耕牛正好踏上了国清寺正门的石桥,向里走去。天台的小吃很好,鸡爪、牛蛋、牛血、田螺、麦饼、角饼卷(可以看出我开荤之后是有多馋)都非常的好吃。我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大巴车回杭州,杭州在下雨。在我和所有的朋友分别之后,当天下午五点十七分,我独自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接下来发生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文澜阁部分有参考祝勇《紫禁城的角落》。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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